刑三千

马贼

小孩被他们从马肚子底下扒出来时，已经冻得快昏厥了。发紫的脸上一块一块白斑。

冰天雪地，他衣衫单薄，要是这伙人来得再迟几分钟，他已经去找阎王报到了。

“我救了你，长大了要报答我，知道吗？小孩。”二当家说。小孩伏在他怀中，以为自己快死了，幻觉他骑在云上一颠一颠的。

走了一段，他缓过来了，在人怀里动了动。二当家叫停队伍，擦火镰打着了草烟，惬意地吸了几口见。小孩木着脸不说话，他坏心眼地俯身去吹人冰凉凉的耳朵：“听见没？别装傻。”

小孩哪经过这个，耳朵一红，扭过脸躲开，倒在烟雾里呛得惊天动地，肺血都要咳出来。手下兄弟们都笑：“二当家，别逗人孩子了，好不容易捂热了，回头又给送回去。”

这说的是阎王殿，好进难出，有去无回。

二当家的冷哼一声，果然直起身不逗他了。这小孩瘦，太瘦，薄薄一片纸，和他洗得没色的衣服一般。他空出手把厚裘子紧了又紧，连小孩后脑勺一起按进去，宝贝一般抱在身前，低声说：“抓紧！”

而后一扬鞭，“兄弟们，上山！”

他们是九梁道上的马贼，九九八十一个弯弯绕绕，净是官府管不到的地方。城里的兄弟消息灵通，但凡有名声差的富人经过，便齐伙抄了他。遇见为非作歹的，还要齐伙上去劈头盖脸下鞭子，一道风声一道血，抽到歹人认错才罢。

“睁大狗眼看清楚，老子才是这儿最狂的头儿，头儿还没说话你放什么屁？”歹人鼻青脸肿，头昏脑胀，哪敢还嘴。

日子久了，来往的客商感激他们赶走了那些不正经的人，孝敬了一个地菩萨的美名，经过九梁山都主动供上东西送去。

小孩缩在衣服里，听着马贼们说话，大笑，那笑传得极远，畅快到最可怕的风雪也拿他们无法，原来天底下还有人过的这般神仙日子。

世间的朝夕与晚霞，皆是美到了极点。尤其从高山顶上望去，无所遮拦，壮阔波澜，豪气干云。

山里有温泉，贼窝依着泉眼建的，四季温暖如春。小孩被抱了一路，到这时脚才着了地，他手脚无力，当头被烟火燎烧的暖烟一冲，登时向前扑倒。

二当家见了，随手把他拎上肩头。小孩小心翼翼地僵硬了一会儿，也不敢挪动屁股，两手无处安放，锁在肚子上握拳到发白。

这下真正清醒了。

二当家深深呼吸湿润空气，又一口长长地吐出来，“痛快！还是山上的滋味好。”

手下们大笑着附和，都下了马，一群人围着他站成一排，看天边。

趁夜跑了一宿，他们身上全是打湿的露水，寒意阵阵。但太阳一照，那股火热又从心底冒出来了。

这情形就同他们在山上的每一天一样，然而细想下去，又各有不同。

自然是不同的，世上每天都是新的。喷薄而出的瞬间，金灿灿的日光映亮了二当家的脸。他的本相其实英俊得很，每个眼神里都有故事。

他耸耸肩上的人，“那小孩，看够没？”小孩没说话，平生第一回看着红日从云里钻出来，变戏法一般，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。

二当家嗤笑一声，“真是三岁两秋。”转头命令：“先去收拾东西，休整好了，晚上喝庆功酒！”

手下齐齐应声，有的牵马，有的运货，三三两两散开了。

他们俩一直在山崖边站到太阳高得看不见，二当家才转身往更顶上走，一面掰过小孩的头：“还看，小心扭了脖子，在这天天都能看，不差这一天……还看？！老子让太阳啄瞎了全赖你！先带你去见我老大，机灵点，知道不？——晃啥，别抖，给我坐稳了！我把你带回去的，表现不好可是丢我的脸，知道不知道？”

小孩害怕又紧张，不知所措，颤颤巍巍地抱住他的头。他指尖冰凉，碰着了二当家的耳朵。二当家“咝”了声，歪了头一把攥住小手，“这么能的，摸老子耳朵，要给老子当媳妇是不是？”

小孩不懂什么是当媳妇，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投入暖炉一般，一下子暖和了。

二当家的嘴闲不住，走了一段，又侃上了，“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？”
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
“我们老大是九梁道上第一仗义的人！见了面，乖乖叫大哥，他会疼你的。”

“疼我？”

“当然，我们这又不是黑店，不要小孩干大人活。”

“我听说……”

“说什么？”

“我听说书人讲，古时候有个兰陵王，特别厉害，带着面具打坏人，无人能敌。”

“哟，还知道兰陵王呢？”

“大哥也……这样吗？”

“他啊……”

二当家眼睛眯起，眼前闪过许多片段，“有的人，容貌并非绝顶，但你一见到他，你就知道这是老大，什么笼子都困不住。他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“还有我们大嫂，天仙似的，你见了就知道。她就是懒怠走动，不然哪有江南花魁的事！不过有一点，你再好奇也别多看她，否则眼睛保不住。”

说话间，已经到了老大的山洞前。掀开帘子，就是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，上面架着还在滴血水的小羊羔。

一个披着红衣的美艳女子正弯腰割去多余的油脂，漫不经心地说：“二弟回来了。”

她手脚纤长柔软，动作却利落，十分血性。抬头一笑，偏又露出两颗甜美酒窝。

小孩一下子惊着了，震惊过后又觉得好像该当如此，有那样的大哥，就得是这样的大嫂。

二当家放小孩下来，拍拍他的屁股，“接下来要自己走。”又扬声应她：“大嫂，回来了，昨晚大丰收。”

那女人点点头：“劳累了。他们都在里头呢，去烤火。”

他们？里头还有多少人？小孩慌张起来，下意识就抱住二当家的手。

二当家愣了一下，低头去看他。他也偷偷抬头看二当家，见他脸上冷冷的，却没有再推开他，一下子感觉自己就有了依靠。

这双手把他从冻僵的马肚子下拖出来，把他带回了温暖的家。而他的江湖路，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