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三千

我的江湖,不是我的江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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砚中人


 
 
月光如练,平静无波。
 
月下的树林里,却是刀光剑影,金属的光泽不时在月下折射出幽幽惨绿的暗光。
 
又一阵奋力厮杀后,对峙的两人手执长剑,互相指着对方的喉咙。身旁,手下的尸体躺了一地,他们白手起家,追随的人前赴后继,可是到最后,仍是剩下他们两个人来做个了结。
 
白衣的男子咳出两口血,悲愤道:“你竟真要置我于死地。”对面的黑衣男子面有不忍,但仍是道:“做了错事,你不改,我便帮你改。这些人心思不正,迟早要害死你。”白衣男子怒极反笑:“你听好,这些人是我妻子的族人,是她的亲人!你我自幼相识,兄弟一场,你就因为那不知所云的一支签,便说我新过门的妻是妖物?”
 
黑衣男子面色冷峻,背在身后的左手紧紧攥成拳,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,兀自强撑:“自然不是。津门寺的大师亲自逼出过她的原形,我看得清清楚楚,分明就是一只砚妖。不信,你回去刺破她的掌心,看看她的血是不是黑色的。”
 
“一派胡言!”白衣男子动怒了,“她是家母同乡的女儿,我姨母看着她长大,焉能有假!”黑衣男子微叹口气,率先退后一步,归剑入鞘,抛下一枚方形的赤玉:“我不同你争辩,你亲眼看到了,自会明白。这墨碇是赤炎山髓所打磨,恰能克制砚妖。你带在身上,她若触碰你,一则晕眩,二则心闷,三则体表无故乌青。”说到这里,他深吸一口气:“如若我说得不准,你来一剑刺了我,我也绝无二话。”
 
白衣男子叫他这一番重话说得怔住,不由得也垂下了举剑的手:“我怎会无故刺你?当年我被兽夹夹断了腿,若非你背我出山,我早已死在山里。那时起我便发誓,此生都要将你当最好的兄弟看待。可你为何……”
 
黑衣男子听他提起往昔,目光也柔和了些,亲自上前捡了墨碇塞进他手里,好言劝道:“我自然不会害你,这山髓是个好东西,我千辛万苦才得来的,平日带在身上,崇邪也不敢靠近。若我果真错怪了弟妹,日后你便是不刺我,我也会上门负荆请罪,给你们出气。你听我这一回。”
 
白衣男子望着他诚恳的面容,回想起新妻那非同一般的见识,心里划过一丝异样,终是没有松手。
 
回到家,灯火通明,只见屉上蒸着菜,炉上温着酒,他的娇妻从房中笑迎出来:“官人忙碌,叫我好等。”白衣男子被她挽到桌旁,布了菜,倒了酒,执了银箸拣一块方正的羊肉喂进他嘴里,又劝他就着羊肉喝一口热酒,霎时满心满眼都是她那柔情蜜意、温声细语,满足得不知今夕何夕,什么津门寺的大师、驱邪的赤炎山髓,早已丢到九霄云外。
 
翌日沐浴时,他摸到那枚墨碇,方想起此事,但忆及昨晚,两人抵足而眠,新妻没有丝毫不适,想来定是好友弄错了,竟会相信那迂腐的秃驴,到时自己可要好好说教他一番。
 
又过了几日,一位江湖好友远道而来,故人重逢,推杯换盏,不免多喝了几杯。席间,好友见他说起江湖轶事,虽开怀大笑,眉宇间却仍有几分散不去的忧愁,便问他可有心事。他带着醉意摆摆手,下意识地不愿去想这事。
 
耐不住好友也喝得兴起,再三追问,他便将事情掐头去尾,隐去姓名,含糊地说与他听了。不料好友人精似的,一听,便拍掌大笑道:“这还不简单,他怕是看上你贵夫人了!”他大惊失色:“此话怎讲?”好友头头是道地分析道:“你想啊,若他证明了你的夫人是妖精变的,他定会要你将人交给那位大师去处理。是也不是?”
 
他想了想,是这理。
 
好友又道:“既是大师,必是要坐镇寺中,哪有天天往外跑的道理,那人们就得把妖精送到津门寺去处置,是也不是?”
 
他连连点头:“你说得不错。”
 
好友醉醺醺地下了结论:“他这千方百计威逼利诱的,不就是要将你们分开?定会先说些好话,叫你不忍亲手送她上路,他便顺水推舟,提出要代劳,到时你悲痛万分心烦意乱,就把夫人交了出去。这人一跟他走,他不是想怎样就怎样?天高皇帝远,他把人藏起来,再同你说一声‘妖精已伏法’,便万事大吉了,你没了内子,还要承他的情呢!”
 
他听得冷汗直下,酒也醒了大半,“竟会这样,我怎么没想到?否则他常年经商在外,我的生辰年年不忘,新婚却无表示,还一回来就说这等胡话,我早该想到,我早该想到的。”忙去推好友的肩膀:“多谢你提醒我,我还有急事要处理,先走一步。”好友嘴里哼哼两声,趴在那里,两手还在到处摸酒杯。
 
他急匆匆地付了账,径直策马而去,闯入城外与自己山头遥遥相对的庄子。彼时黑衣男子正给马刷背,见他怒气冲冲地赶来,还道是他新妻现了形,笑道:“你可信了?莫怕,她在你身边不久,还没来得及下手,我定不会让她得逞……”
 
他越听越怒,残余的酒精上了头,竟抄起地上的大木桶狠狠砸了过去:“闭嘴!闭嘴!枉我待你一片真心,今后绝不会再信你一个字!你也别妄想我把人让给你!她是我的!我的!”
 
黑衣男子愕然。桶里的水全是马身上洗下的泥沙,他躲闪不及,被泼了个透,头上、脸上、身上湿淋淋的,挂满了秽物。他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脸:“你——”
 
他却不愿多说,翻身上马,再不回头。
 
赶回家中,见到爱妻仍在,他松了口气,失而复得般,上前紧紧拥住她,不住地说:“还好,还好,你还在,你还在。”喃喃自语半晌,却不见爱妻如平日般温声安抚,扭头一看,就见她双目紧闭,不省人事,颔下至颈边一片乌青。
 
“她若触碰你,一则晕眩,二则心闷,三则体表无故乌青。”
 
这些话他已经决意要忘掉,不想如今想起来,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。他浑身都颤抖起来,趴到她胸口去听她的心跳,却是极缓慢的,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样子。
 
他这下真的酒醒了。
 
“之前你察觉不到,是因为她用法术遮掩住了真相。如今山髓暂时封住了她的法术,障眼法自然也就没有用了。”
 
他一愣,回头看去。黑衣男人走进来,目光紧盯着她一半白一半黑的脖子上。他大概是急着赶来,连脏掉的衣服也没有换,随手一拧,衣角便挤出一滩浑浊的水。他懊悔地转过头,讪讪道:“你……你来了。”
 
黑衣男人并未责怪他,只是说道:“你得赔我一套好衣服了。”他尴尬又愧疚,满脸通红:“赔你十套也不够赔罪的,方才我说的那些话……”黑衣男人打断他:“一言为定,我可是来者不拒的。”说着,取出一张朱红色的符纸递给他:“大师说过,解铃还须系铃人。这段孽缘是因你而起,也该由你终结。我虽不明白,但想来你已有决断了。”
 
他接过符纸,凝视着爱妻的脸庞,脑中走马灯般掠过一幕幕恩爱画面,心中酸楚不已。黑衣男子提醒道:“若超出一刻钟,她便真的死了。”他蓦然回头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黑衣男子只是望着他,不再说话了。
 
他咬咬牙,将符纸按到爱妻的印堂上。登时狂风大作,仿佛要将房屋连根拔起。但不过一炷香,一切又恢复了平静。符纸悠悠飘落,地上躺着一方泽黑光润的砚台。
 
“这便是……”他捧起砚台,越看越眼熟,“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。”冥思半晌,他忽然短促地惊叫了一声,翻过砚台侧边摸了一会儿,果然在某个凹陷处发现了一个刻上去的小小的“君”字。
 
他渐渐想起旧事,只觉得恍若隔世:“这是从前祖父用的砚台,后来给了我。祖父过世后,我下山前又把它留给了祖母……但我竟不知它能变作人。”
 
黑衣男子问道:“你可后悔?”他抱着砚台,默然不语。但神情分明是不舍的。黑衣男子掏出一面铜镜:“这是当日发生的事情,你看完再作决定。”
 
铜镜中现出他爱妻的影子,但他很快发现,这不是她,虽然同一张脸,同一双手,可那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陌生。在一片大红的喜气中,“她”穿上了新嫁衣,坐上了花轿。
 
画面一转,是自己小时候呆过的书房。从这里隐约能听到外面喇叭唢呐的吹奏声。一阵清风过,桌上的砚台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坐在桌边的女子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白净的,朴素的,却穿了一身黑衣黑裙黑鞋,连曳地的长发也是墨色般黑亮。
 
她听着外头热闹的喧嚣,眼中浮现出羡慕的神情,不知不觉地循着声音推门出去了。
 
喜宴上出现穿黑衣的人是不吉利的,但是似乎没有人看得到她。于是她一步步穿过人群,一直走到准备拜天地的新人面前。
 
这是她,这是与他朝夕相对的爱妻,他一眼就能认得……他有些莫名的悸动起来。
 
一拜天地。她站在自己面前,仰着头看着自己。
 
二拜高堂。她依然站在原地,伸出手,怯怯地想要抚摸他的后背,却又没敢碰到。
 
夫妻对拜。她呆呆地看着他和他的新妻头挨着头,眼中忽然流出墨色的泪,嘴唇微动,他不自觉地跟着动了动,发觉她念的是“君”。
 
她在念自己的名字?
 
之后,他与宾客欢饮到深夜,她始终远远地站在角落看着。宴席结束,他被人扶到房中,她也跟了进去。喝合卺酒的时候,她终于忍不住踱了过来,试着附到新妻的身体里。
 
她也想和他喝这杯酒,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。
 
再后来,便是一发不可收拾。她吞噬的本性被激发了,凡人女子的灵魂如何能和妖对抗?
 
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 
原来他在新婚之夜就失去了一个妻,然后又得到了一个。他无法说哪个更好,身体的主人于他仅仅是个幼年模糊的轮廓,加上他对新婚的憧憬。而这些日子陪伴自己的是个夺舍成功的妖,她对自己百依百顺,知道天文地理,与他谈论所有感兴趣的事情,他对她没有半点不满意。
 
她已经尽力收敛,可是妖气还是一点点侵入他的体内。正是因为这样,才被身佩赤炎山髓的黑衣男子一眼看穿。
 
铜镜黯淡下去。故事看完了,而他的舌头有千斤重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 
为何偏偏要是这样?
 
“如何?”黑衣男子问。
 
“你让我再想想,让我再想想。”他痛苦地回答道,心里纠结得像刀割。
 
“人妖殊途,何况她害了一条人命。妖自有妖的去处,人也有人的拘束,一个人在妖界,与一个妖在人世,都难有好结果。”黑衣男子道。
 
“那依你看……?”他求救般地抓着他的手。
 
黑衣男子几不可闻地感叹了一句,而后起身道:“世上有几种玉,能温养魂体。恰巧这方砚台就是其中的一种。人死后若不入轮回,便成为孤魂野鬼到处流浪,哪里都去得。要是争气些修成鬼体,当个鬼修,留在世间只会害人,你只好去和精怪们为伍……”他无奈道,“我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了,你还不懂吗?”
 
他已经被狂喜淹没:“到时候我就能和她长相厮守了?”
 
黑衣男子警觉地提醒道:“殉情前记得先赔我十套衣服。”
 
“我会的,”他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,“她犯下的罪业皆是因我而起,我会替她尽数偿还,将一切都安顿好后不留一点遗憾地去见她。”接着,他顿了顿,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:“多谢你……多谢你不计前嫌,我从前因为她对你多有怨言,难为你还如此帮我,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。”
 
黑衣男子摆摆手:“都说了是好兄弟,别提这些。这也是我的功德,没准下辈子是个皇帝命呢?”
 
两人相视,哈哈大笑起来。
 
他寻来一块红布,小心翼翼地将砚台包裹起来,又把山髓还给了黑衣男子:“日后你寻得良缘,我定会送上一份大礼。”黑衣男子接过来,在手中抛了抛:“好说。”转身出去了,“那么,咱们有缘再见。”
 
“有缘定会再见。”他应道。怀中的砚台隐没在红布中,仿佛也被阳光照得多了几分暖意。
 
“等我。”他对砚台说。
 
古曲歌曰:“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”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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